這是我第一次說這件事，那是我 13 歲時經歷數位性暴力的故事。

 

在我還沒發育的時候，同學笑我是飛機場；在我發育以後，同學又笑我是豬。儘管我的家人給了我滿滿的愛，但對當時只有 13-14 歲的我來說，同儕的話才是最有影響力的，因為青少年時期的我們，都最在乎我們是不是能順利融入團體，成為同儕喜歡的那個朋友。於是，我從那時就對自己外表很沒自信，總覺得自己醜，同時又渴望著大家的認同與讚美。

 

而這些自卑，讓我在國中時期轉向線上聊天室。當我在學校生活得不到同儕肯定，線上聊天室網友們的一句句好話：

「你很可愛！」

「我很喜歡你這樣的女生～」

直接讓我卸下心防，開始尋求他們更多的肯定。曾經有一次，在這些「欣賞我的人」的甜言蜜語下，在視訊聊天室中，我脫掉了衣服，因為我想讓他們更喜歡我一些，那時的我也相信「喜歡我的人不會傷害我」。

 

脫掉衣服不久後，有另外一名網友私訊我。他說，「你當時是不是穿 OO 上衣、XX 內衣褲」描述具體的就是我當時的穿著，我震驚地不知道怎麼回覆，網友繼續說，「那些聊天室的技術其實都會讓你們的影像外流，你已經被其他人看到了...」。我當時害怕的立刻關上所有聊天室的視窗，一個人躲在房間害怕得整夜睡不著覺。

 

睡不著的時候，我想像人們會拿這些影像來威脅我，他們會說，「我是個糟糕的女孩，我的家人會很失望，我的學校老師會看不起我，我會被更加用力地嘲笑。」於是，我更害怕，更睡不著覺了。

 

那段恐懼至今仍歷歷在目，成為我理解這個世界某些暗角的起點。

 

這件事至今已經過了 20 年，這 20 年讓我有了很多不同的觀點去理解當年的事情，而大環境也有了很多改變。

 

當年我的私密影像被誘騙，是透過聊天室與技術竊取；現在的私密影像誘騙，可能發生在親密關係中、手機遊戲、交友軟體、打工平台...，不一定是透過技術，可能是透過宛如真正的「情侶關係」、「僱傭關係」為皮，行私密影像誘騙之實。

 

壞人工具好像更多了，但好像也沒那麼糟糕，因為可以用於保護自己的工具也很努力地發展中。我們有性影像處理中心（https://siarc.mohw.gov.tw/）、性創傷復原中心（https://dep.mohw.gov.tw/dops/lp-3248-105.html），這些單位多多少少可以陪伴我們去面對這些出乎意料的傷痛。我自己就曾經在性創傷復原中心的網站上填寫表單，得到一整年的免費諮商服務，讓我可以好好地談論那些與傷痛相關的各種情緒與記憶。至今，我仍感謝我在性創傷復原中心遇見的諮商師，他給了我安全，可以安心地談論事件的空間。雖然現在免費的諮商資源有一年的使用期限，但透過「青壯世代心理健康支持方案」，我仍能在需要的時候，再次預約諮商聊聊，照顧自己的狀態。

 

回頭看，那些人不是只是壞，而是這個世界默許、教會他們用甜言蜜語包裝控制、用技術偷窺他人的身體，性平教育的深耕，仍然走得不夠深、不夠遠。

我們還需要學會，怎麼辨識真正的尊重與包裹著善意外衣的甜言蜜語有何差別；

我們還需要認識，在生命遇到困難、自卑或自我懷疑的時刻，我們更加容易陷入充滿惡意的環境；

我們還需要更多支持，在數位性暴力之後，那些揮之不去的恐懼與羞愧感，往往來自這個社會沒有好好告訴我們：這不是我們的錯。

 

而今，我也終於有機會透過這篇文章，跟當年的自己說一些話。

 

親愛的我/妳：

妳好啊，我是長大後的妳。

這封信，是我現在，已經變成大人的我，寫給當時還稚嫩的、還在成長中的妳。我要先對妳說一件很重要、非常非常重要的事──

我為妳感到驕傲。真的，從心底感到驕傲。

我知道那段時間有多難熬。 身形開始變化，同學卻一下子笑妳是飛機場，一下子又說妳像豬。妳努力想要融入，努力想成為大家喜歡的樣子，卻沒有辦法「努力就有回報」。當時的妳，應該覺得很孤單，很委屈，甚至開始懷疑自己，是不是妳真的不夠好。

 

我知道妳有多想要被喜歡。哪怕只是一句「你很可愛」，一個溫柔的注視，都像是在寒冷夜裡摸到的溫度。那時的妳，還不懂什麼叫做「人不一定會照我們的期望對待我們」，也還沒學會怎麼辨認真正的善意。於是妳相信了那些好話，相信只要自己更願意表現一點、更乖一點、更勇敢一點，就可以換來別人的喜歡跟在意。

 

親愛的，妳並不糟糕。妳只是太年輕，太渴望愛了，而那些人，其實並不值得擁有妳的信任與溫柔。他們不是因為妳不好才傷害妳，而是他們自己不懂尊重、濫用了妳的信任。信任別人，願意讓別人看見自己，並沒有錯，只是這個選擇，會讓那些不值得你的信任的人，有了機會去傷害妳。

 

那個夜晚，妳害怕到整晚睡不著，腦中有無數個「如果」，無數種最壞的想像。我好想穿越時空，抱住妳，告訴妳：

「這不是妳的錯，一點都不是。」

「妳還是那個值得被好好對待的小孩。」

 

時間過得很快，我們長大了，妳變得更有智慧了

比如妳終於懂了「自信」的意義是「妳比任何人都相信妳自己有價值」；

也終於懂了，「不在乎或尊重你的人，也能說出愛妳或喜歡妳的話語」；

妳也真正看見了，「這世界有好好對待妳的人，也有毫不在乎妳的人」；

你也經歷過了私密影像被惡意轉發之後的人生，妳知道，無論發生過什麼事，妳仍值得也能遇見真正關心妳、尊重妳的人。

 

謝謝妳，曾經那麼努力想成為被喜歡的人；

也謝謝妳，終於慢慢學會了，先喜歡自己。

 

愛妳的大人我 ──妳未來的自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