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怪怪的」──在數位媒體時代拆穿隱形歧視
- 2025-06-16
- 作者 / 性別平等學生倡議連線 余東栩
半夜滑手機的時候,你是否也曾被某句話「電」得瞬間清醒?螢幕上只是一則看似無關緊要的新聞片段,或是一條輕鬆搞笑的短影片,可那幾個字卻像細針扎進指腹——不是劇痛,卻隱隱作響,讓人忍不住倒抽一口氣:「欸,這哪裡怪怪的?」畫面還在飛快更新,演算法早已推送下一則內容,可那股怪異感像刺青一樣暫留在心口,提醒著我們或許不是偶發個案,而是結構性偏見在數位時代的最新面孔。
▍厝若欲興,某丟愛照三頓揍?
今年三月,棒球國手陳傑憲在一檔 YouTube 節目中接受台語大考驗,口中順勢冒出「厝若欲興,某丟愛照三頓揍」。一句把家暴視作興家秘訣的俗諺,隨著影片滾動播放而在社群媒體炸開。隔天他火速道歉,媒體則熱衷比對他同場也提到「聽某喙,大富貴」這樣看似尊重妻子的俚語,試圖「中和」他失言造成的傷害。當社群目光迅速移到下一則新聞,留下的只是許多人心頭隱隱的皺眉:為什麼我們仍對這樣的句子毫不設防?這股「怪怪的」不安究竟來自何處?
追溯這句俚語的脈絡並不困難。台灣在通過性平三法後已有二十餘年,婦女遭受家內暴力不再被視為「家務事」,多數人聽到「揍妻三頓」的說法會即刻意識到不妥。真正難的是進一步看見隱藏在另一句「聽某喙,大富貴」裡的預設:「如果男人本來就會聽妻子意見,何須特別以一句諺語來勸勉?」表面看似正面,其實仍把女性置於被賞賜尊重的位置。語言內建階序,這些無心脫口的片語,也成了傳遞權力關係的快車。媒體若只聚焦於「他已道歉」的戲劇張力,而沒有將視角推進到語言背後的制度,也就錯失了讓大眾意識到家暴文化脈絡的機會。
要理解這種結構性的遺緒,必須先把「媒體」想得更寬。今日的資訊流動不再經由排版台與攝影棚獨占審核,臉書、抖音、LINE 群組上的每一次分享,其實都把我們推向「非專業記者」的位置。當你按下轉傳鍵,你同時也在替某種敘事背書,新聞工作者接受倫理訓練,社群使用者卻往往憑直覺行事。然而演算法的強大,使得直覺瞬間擁有傳播力,足以改變輿論版圖。閱聽與發布的界線消失後,媒體識讀的責任被平均分攤到所有人肩上,卻也更容易被忽略。
▍問女人問題,問其他問題,問我可以做什麼?
回到「怪怪的」直覺。台大法律系教授陳昭如曾在訪談裡提出「問女人問題,問其他問題」的操作法。先在腦中把任何文本重播一次,並且插入「那女人呢?」這樣的提問。你會驚訝於許多報導把女性描繪成沒有主體性的角色,或者乾脆讓她們缺席。如果這一步已經讓你嗅到偏見,那就往下追問「那其他人呢?」同性戀、跨性別者、移工、原住民、不同階級的群體是否也被遺忘?這樣的多層次提問可視作一種雷達校準,逼迫我們拆解語言裡的權力設定,而非僅僅停留在「我感覺被冒犯」的層次。[1]
這套方法在流行文化領域尤其受用。短影音當道,每隔數月就有新的洗腦神曲占據青春校園和夜市攤販的喇叭。前陣子紅遍大街小巷的〈愛你真的梅辦法〉,歌詞裡一句「我坐上帕拉梅拉,你還在五六七八單親媽媽」迅速被年輕人改編成口號。仔細咀嚼便會發現,詞句不僅把單親媽媽當作嘲弄對象,還巧妙地把「宮廟少年」與「成功人士」對置,嘲諷社會階梯上的相對位置。性別偏見因而與階級鄙視糾纏在一起,構成一場複合歧視的煙火。演算法不分善惡,只挑選高迴響的內容推送;當我們不加思索地跟唱時,也就等同於把這套偏見包裝成幽默,再餵給下一輪使用者。
許多人會說:「脫口而出的話最真誠,何必上綱?」然而語言從來都不是中性的。「當家暴被當成興家配方、當單親媽媽成為羞辱的代名詞、當聽妻子話被描繪為特殊舉動」,這些訊息如同潛伏的程式碼,不斷刷新人們對性別與權力的底層設定。要改變這些設定,光靠個人警覺還不夠,集體討論與文化翻譯同樣重要。從新聞編輯到YouTuber 製作團隊,從校園社群管理員到無數次的分享與按讚,每個環節都可能是扭轉敘事的節點。
那麼,當一個普通閱聽人在察覺「怪怪的」之後,究竟能做些什麼?首先,是降低推播歧視內容的機率,不在群組裡無註解轉貼新聞連結,不因節奏洗腦就附和唱和;必要時在分享時加上一句說明,指出潛伏歧視並引導討論。其次是練習「重新命名」,問自己有沒有更好的稱呼法,把「單親媽媽」還原成「單親家庭」或乾脆直呼當事者名字,讓身份不再是笑柄。最後,是主動把舞台讓給缺席者,在閱讀報導時思考,若換成移工女性或跨性別者,故事是否仍被同樣書寫?這些看似微小的行動,不會立即顛覆主流,但卻在日常層面持續鬆動固著的結構。
誠然,要在 280 字的推文洪流裡撐起深度對話並不容易。可是每一次停下滑動、抬起頭確認語義的舉動,其實都是在為公共討論創造空隙。當這些空隙累積,媒體製作者會開始意識到,觀眾不再滿足於「他已道歉」的標題黨,而是要求看見架構暴力的脈絡;音樂創作者可能發現,廉價的性別嘲諷不再自帶話題流量;教育者也能把課堂延伸到 TikTok 與 IG Reels,指引學生辨認旋律背後的偏見。
陳傑憲事件過去數月,輿論早已轉向新的焦點,但那股「怪怪的」提醒仍值得記下。它提醒我們,性別正義從來不是一次道歉或一條修法就能完成,而是一連串不斷翻新的語言工程。每個人既是這項工程的工具,也是監工。當「問女人問題」成為日常的自動反射,當「問其他問題」成為自我要求的底線,當「問我能做什麼」讓我們在分享與不分享之間多出一秒鐘思考,家暴俚語與貶抑歌詞或許依舊存在,但它們不再能悄悄滲入社會肌理。
若要讓性別平等的觀念真正落根,終究得以社會對話取代單向斥責。媒體與讀者本是共生,新世代的媒體識讀不該只教人辨識假新聞,更要教人辨識「正常化」差別對待的敘事。從教科書到新聞標題,從鄉民梗圖到廣告標語,我們必須共同培養一種「拆字再造」的能力,把幽默、懷舊或傳統外衣中的暴力元素一一指出。這門功課所需的不是高深理論,而是持續的警覺與細緻的同理。每一位讀者都可能在下次聚會裡輕輕地補上一句:「這句話其實是拿家暴當玩笑耶,你覺得呢?」那也許會讓對話空氣尷尬幾秒,卻可能種下改變的種子。
結構因行動者的日復一日實踐而維繫,也必須靠行動者的日復一日實踐而改寫。當我們把「怪怪的」化作提問,進而轉為具體行動,每一次點擊、每一次說明、每一次拒絕轉傳,都在敲動權力的磚瓦。或許改變來得緩慢,但正因循著眾人的步伐,它終將抵達。記住,改變一個社會,需要整個社會參與,而我們都是社會中的一分子。
[1] 陳昭如,2022,〈法律歧視單身者嗎?〉。《不只是女性主義》第一季第六集。擷取自:https://www.mirrorvoice.com.tw/podcasts/167/3003?utm_source=facebook&utm_medium=mvpage&utm_campaign=promotion&utm_content=202208 (截取日期:2025年6月19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