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我只想好好奔跑的日子:寫給被裙子困住過的孩子 從安全褲到兒少提案,我們正在穿回自己的樣子
- 2025-06-16
- 作者 / 臺灣桃湛公民培力協會社工 黃靜盈
如果沒有那煩人的裙子,我才不會跑輸你
我很小的時候,就覺得「穿裙子」這件事很不對勁,不是我特別叛逆,也不是有什麼大不了的主張,單純是因為我喜歡跑、喜歡跳、喜歡連續翻越好幾個障礙物的成就感、喜歡像飛一樣衝刺的感覺,但裙子不允許這些。
每當我穿了裙子,長輩的語氣就會變得細細軟軟的,開始說:「小女生要有小女生的樣子喔」,「動作要小心不要曝光喔」這些話聽起來像是提醒,實際上卻像施了咒,把你推向一個安靜、漂亮、不能亂動的位置,彷彿穿上那塊布,就同時簽了一份「要表現得像個淑女」的契約書。
小學時我最怕在穿裙子的日子玩鬼抓人。當我從溜滑梯上逃跑時,有時得跳上去、翻過去,甚至直接用膝蓋爬上滑面,但這時裙子總會被風吹得飛起來,屁股就會直接貼在又黏又燙的滑梯上,整個人既狼狽又不舒服。穿褲子的同學能以各種角度翻越障礙,靈活逃脫,我只能在後面氣喘吁吁、眼睜睜看著他們越跑越遠。
我明明也很靈活,但如果我像他們一樣跑、跳、翻、滾,一定會被老師或長輩叫住指責:「這樣裙子會曝光喔,動作要優雅一點」、「女孩子怎麼可以這樣子?很不淑女」
那時的我就已經意識到,裙子不只是布料,它還會替別人決定你該怎麼動、怎麼美、怎麼存在。
再穿一條保護安全褲的「安全安全褲」好了
另一個讓我疑惑的是安全褲的存在,我一直很不懂,為什麼穿裙子的時候,裡面還得再穿一條「安全褲」。
它不像是一件普通的內裡,它很緊,布料很貼,像第二條內褲,還總是會有一些無謂的蕾絲設計,試圖要在「遮」與「美」之間,維持某種禮貌式的性感平衡。可我真的不覺得它禮貌,也一點都不性感,甚至不安全,它就只是一件讓我覺得多了一層束縛、夏天走在南部街頭時更容易出汗起疹子的東西。
我小時候常常想,既然內褲已經是為了保護隱私,那為什麼又要用安全褲來保護內褲?如果安全褲被設計的和內褲有那麼幾分相似,那是不是還要再穿一條「安全的安全褲」來保護安全褲?這樣穿下去,最後下半身就可以被包裹成一顆布料球,在教室裡滾來滾去,倒是挺省力的。
說是「安全」,但到底誰安全了?是我嗎?還是那些可能會偷看裙底的人?
我記得有一次,安全褲悶到讓我私密處長出疹子,我躲在浴室裡擦藥,一邊覺得痛。同時一邊想:「為什麼我要為了別人的眼睛,讓自己的身體受傷?為什麼我被要求負責他人的不當行為?」那份沉默的責任分配表上,好像早就寫好:「女孩要保護自己免於被看,而不是讓『看的人」負起不該看的代價。」
這不只是一條布的問題,而是「服美役」最日常也最隱密的表現之一。那不是我選擇穿兩層內裡,而是這個社會替我決定了,如果我想穿裙子,就得接受身體被包起來、被規訓、被修飾、被勒住。最後只剩一句老掉牙的交代:「為你好啦。」
不是我不想乖,是這套規則太髒
我後來才知道,有一本書,把這種說不上來、但持續讓人不舒服的感受,寫得清清楚楚。書名叫《服美役》,作者說女性從小就被教導要「美」,要順從、要體貼,要對別人的視線有所覺察、甚至預先預備,這個社會教我們怎麼當「可愛的人」,但很少教我們怎麼「當一個人」。
那一瞬間,我想到我的安全褲,還有裙子底下那些層層疊疊的規則。
原來不是「我太敏感」,也不是「我不想乖」,而是我被拉進了一個叫做「美麗職責」的系統裡。我們並不是真的在選擇漂亮,而是被教導:「如果不遵守社會對於漂亮的想像,你可能會被看不起、被排擠、甚至被怪罪」,我們總要記得隨時扮演好那個安全的、得體的、柔順的女生角色。
而我童年那些感覺卡卡的、被擠壓的、悶熱的、不能奔跑的瞬間,其實不是我的問題,而是整套性別劇本已經在我還來不及識字前就塞進我的衣櫃。甚至不只衣櫃,是我的體育課,是學校的制服規定,是洗衣籃裡那條永遠脫離不了的蕾絲安全褲,我們的身體被包裹起來,也被一句句「這是為你好」層層封印。
我曾以為我是男生,只因那樣比較自由
因為裙子,因為安全褲,因為那些關於「乖女孩」的腳本,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堅持只穿男裝。那不只是風格選擇,而是一種在當時有限的語言與理解裡,我能做出的最大反抗,當時的我,甚至開始在內心認同自己是男生,因為那是唯一能合理解釋、也能讓自己安心地存在的方法。
那時我還說不出太多大道理,我只知道:「當我穿上男裝時,我不用再提心吊膽地顧裙擺、不用擔心在溜滑梯上卡住屁股,也不用為了遮住內褲而多穿一層讓我長疹子的布。」我可以跑步、跳遠、玩鬼抓人,在操場上像一陣風那樣衝過去,再大字型倒在草地上喘氣、翻滾、發呆。
有人會說:「你這樣不像女生,好好的女孩子幹嘛穿成這樣?」但那些聲音卻意外地從未阻止或傷害過我,因為跟身體的舒適感比起來,這些外界的不理解根本算不了什麼。
那是一種奇妙的自由,彷彿我不是男孩、不是女孩,而只是一個「人」,一個可以安心使用自己身體、用力存在於世界上的人。
直到長大後,我才慢慢明白:其實我並不討厭自己是女生,也不討厭自己擁有的身體。我討厭的,是社會塞進「小女孩」這個角色裡的那些台詞:要可愛、要文靜、不能張牙舞爪、不能讓別人不舒服。
如果那個「當女孩」的方式是被觀看、被約束、被評論,那我寧願不當。
但我那時並沒有勇氣去挑戰整個社會,只能靠一件件T恤、一條條長褲,幫自己鋪出一條比較好走的路。那些男裝,不是偽裝,而是一種溫柔的庇護,讓我得以在還不知道怎麼說出口之前,就先保住一點點作為「我自己」的空間。
那些當年沒說出口的話,被他們接力喊出來了
從國小開始直到高中,我都一直不斷試圖把自己從「乖乖女」的劇本裡暫時拯救出來,但我那時候不知道可以怎麼改變,也從沒想過自己能在這個議題串聯誰,撼動什麼規則。
我只能在我能力範圍內選擇一件寬鬆的上衣,給自己多一點能深呼吸的空間。
直到後來,我開始在不同地方,遇見更多有相似經驗,但走上不同路徑的兒少們,越來越多兒少代表開始主動提出「性別友善校園服裝」的提案,他們注意到,尤其在運動服、制服這些每日必穿的服飾上,有些學校仍用「粉紅色」區分女生、用「藍色」標記男生,那不只是顏色的問題,而是一種被無形標記的身體經驗。
我想起自己曾在這樣的校園裡,因為中性打扮被厭惡的說「你這樣很不像女孩子」,也有一些比較陰柔的男同學,總是被嘲笑「穿起粉紅色好噁心」。人們用顏色、用布料、用語言太早把他們劃了界線。久了,這些界線就變成了性別氣質的限制,也成了自我認同的壓力。
所以當我看見這些兒少代表願意站出來,用提案的方式說出「我們希望能有不分性別的服裝」,我突然覺得,好像有什麼我一直壓在心底、當時說不出口的話,被他們接力喊出來了。
我們都在做同一件事,不再用衣服決定人,不再用顏色寫劇本,我們想要回到人的本質,用一樣的顏色,一樣的布料,一樣自在的身體,去享受奔跑、交朋友、吃午餐、睡午覺。那些本來就該屬於我們的日常。
如果這個世界從沒定義你,你會長成什麼樣?
或許正在閱讀這篇文章的你,在成長過程中也有著相似的困惑。
你可能覺得不自在,覺得不想穿那樣的衣服、不想被那樣看待,甚至懷疑「是不是我不夠正常」,我懂這些感受,因為我也曾經有過那樣的時候,只是那時的我,還沒學會怎麼說出口。
而現在的我們身處的世界,已經慢慢不同了。有越來越多兒少代表正在用他們的聲音提案、爭取、推動變化,他們的存在提醒我們:性別不該是一種框架,而可以是一種選擇,每一個人的樣子,都可以是被尊重的版本。
如果你現在還在摸索自己是誰,還不確定想成為怎樣的大人。沒關係,我們都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怎麼走路的,而是一步一步踩出來的。
我真心希望,未來的你,不需要靠男裝、不需要躲避視線、不需要再穿三層衣服來換取安心。你只需要穿你喜歡的樣子,走你覺得舒服的步伐,就能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裡。
因為自由,不該透過假裝,而是讓每個人用「自己本來的樣子」被看見。